第二幕第二场(2 / 2)
「……啊,谢谢。」
「这要加在竹荚鱼还是煎蛋上?」
「怎么想都是加在煎蛋吧?我总算也能吃饭了。」
黑田先前似乎一直忙著料理和分配食物,此刻手中拿著两个披萨盘。他把盘子放在两人面前,看到椿的晚餐皱起眉头。
「为什么只有你好像在吃旅馆的日式早餐?」
「是吗……?」
她面前的确摆著白饭、鱼干、腌菜、味噌汤、再加上煎蛋(西式)的组合,不过这样也很好吃,她很喜欢。小黄瓜腌菜不是椿带来的,大概是有人跟她喜好相同吧。
姑且不论这个,椿向黑田鞠躬说:
「谢谢你做的菜,味噌汤和煎蛋都很好吃。」
「要不是有这样的机会,我也不会做菜。只做一人份的话,CP值太低了。」
「这次学园祭就推出路边摊卖吃的吧!一定很好玩。」
「不行,已经申请舞台了。」
「学园祭的舞台……吗?」
椿听到黑田这么说,才想起之前好像听说过最近有这样的计画,不过她并不知道具体而言要做什么。黑田一边切开披萨一边说明:
「在正式公演之前,我们会在学园祭推出独唱会形式的舞台,从公演剧目当中抽出几首歌表演。除了宣传以外,也可以让新生有个舞台经验。」
所谓的独唱会形式,应该就是把管弦乐团搬上舞台,后方为合唱团、前方为独唱者的演出形式。这是把椿最初看到的宣传演奏会规模加大、也更正式的表演。这么一来身为钢琴伴奏的椿就没有出场机会了。她也明白,自己的工作结束的时间快到了。
看到椿默默点头,理惠用拳头敲了一下手掌说:
「对了,小椿,你要不要也来参加合唱?虽然剩下的日子不多,不过你一定可以马上抓到音。」
「这……」
她的喉咙立刻紧缩,冰冷的感觉缓缓降到胸膛。
她低下头,避免让两人看到她的表情变得僵硬。
然而这时黑田说话了:
「别强人所难。羽鸟也有她的安排。」
「咦~我明明觉得这个点子不错。而且合唱总是缺人。」
「你应该担心自己的练习状况吧?学园祭的曲目也会加入〈查尔达什舞曲〉。」
「真是魔鬼监督……」
「随便你怎么说。」
黑田冷淡地回应理惠,然后站起来去拿别的东西。
他回来时,将一盘披萨切片放在椿的面前,上面洒了烤成浅褐色的棉花糖和巧克力。他指著点心披萨说:
「来,这是清河说优先给女生的。」
「啊……谢谢。」
「好好吃饭,好好睡觉,然后好好练习。」
「黑田真的是妈妈型的指挥。」
「为什么说我是妈妈?这是人类的基本吧?」
「我、我会注意的。」
椿连忙拿起盘子,吃下温暖的披萨。
「……好好吃。」
甜度很温和。清河如果去当披萨职人的学徒,应该也能有所成就吧。
椿原本担心集训会是什么样子,不过就连晚餐时间也过得很愉快。不只如此,周围还有值得尊敬的学长姊和友善的同学。现在的生活可以挑战新事物,也能协助音乐方面的活动,可以说很充实了。
但即使如此,她心中仍旧偶尔会闪过空虚感。
椿心里很明白,这是来自无法抹灭的苦涩。
※
午餐结束后的自由时间,偌大的练习室没有其他人。
室内虽然开著灯,但仍感觉有些昏暗,或许就是因为无人的静寂。
椿站在钢琴前方,触碰键盘。发声练习开始的A音微弱但清晰地响起。
椿深深吸了一口气。她把气一直扩张到身体底部,然后停住。
只有一瞬间的紧张犹豫。
她试图用自己的声音重现脑中继续回响的A音。
她谨慎地张开嘴巴──
「……」
然而却发不出声音。
只有「咻」的扭曲气息跑出来。
类似呕吐感的东西涌上喉头。椿咬著嘴唇,忍住反射性涌起的泪水。她反覆几次短促的呼吸,终于调整到正常的频率。
「为……什么?」
她明明想要唱歌。从进入这个社团之前、尤其是在进来之后,她就想著「如果自己也能唱就好了」。
然而即使如此,椿的喉咙、身体仍旧保持沉默,彷佛在说一切都结束了,完全不打算活动。
为什么还是不能唱──明明知道无法歌唱,为什么还是会「想要唱」?
简直就像是被自己玩弄一般。椿做了几次深呼吸,把令她想哭的热度压抑下来。
「要加入感情……」
她在午餐时听了理惠的话,自己也想尝试看看。她想要接触在每天唱歌的那段时期、因为过分拚命而没有看到的东西。
然而这会不会只是愚蠢的愿望呢?
「歌声……」
椿拉了椅子,坐在钢琴前方。
她把双手放在光洁的钢琴上。苦涩的微笑只出现瞬间,接著她就开始弹奏缓慢的旋律。
让人感到怀念的温柔旋律,是她在准备入学考时为了改变心情而常常弹奏的。仔细想想,这首曲子应该就是在钢琴教室学的最后的曲子。
这是一首缓慢而温柔的曲子,宛若春天透过树梢洒下的阳光。加奈美曾说这首曲子「很像椿」。当时她还不曾想像过自己有一天会无法歌唱,现在回想起来,感觉就像很久以前的记忆。
没有很长的曲子弹完之后,椿在琴键上方深深吐了一口气。她缓缓地站起来,转身时不禁吓了一跳。
「黑、黑田!你什么时候来的……」
「稍早之前来的。抱歉让你吓到了。」
椿一旦开始演奏,就会立刻看不到周围的状况。她大概连开门的声音都没有听到。黑田靠在墙上,似乎刚洗过澡,抓著湿湿的头发。椿战战兢兢地询问:
「该不会连外面都听到了吧?」
「听到一点点。你刚刚弹的是孟德尔颂的〈乘著歌声的翅膀〉吧?」
「……这是我在钢琴发表会弹的最后一首曲子,很抱歉污染你的耳朵了。」
「没这回事。你弹得很好。」
椿乍听之下以为是奉承,不过立刻转念想到,黑田在音乐方面是不会说谎的。她微微脸红。
「谢谢。黑田,你是来练习的吗?」
「不是……」
没有直接回答,应该是他的体贴吧。椿稍稍张大眼睛。
察觉到他的意图之后,椿只犹豫了几秒钟。她就如上次在公园时,犹豫著是否要说些表面话来敷衍过去。
不过她立刻做出和当时相同的决定。
「真抱歉……你是特地来看我的情况吧?」
他大概是注意到椿在用餐时的变化,因而挂念著她。黑田总是细心地注意所有演奏者,就连担任伴奏钢琴、不会上台的自己,他也会付出关心。椿对此感到抱歉,也由衷感谢。
黑田没有露出笑容,只是点头。
「如果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,那就算了。不过要是你想谈谈,我很愿意听。」
这句话让椿觉得「很有他的风格」。
黑田即使注意到他人的变化,也不会轻易踏入对方心中。这样的诚挚态度是他的美德。如果椿说「没什么」,那么即使知道是谎言,他大概也不会多说什么。
不过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,椿才想要对他坦白。
──自己至今走过什么样的道路、做了什么。
隐瞒这点而待在这里,一定是不公平的。自己是放弃音乐之路的人,在认真面对音乐的这些人当中,一定属于异端。
也因此,至少应该要对黑田告白才行。
椿刻意把呼吸速度放慢,变得更深沉。
彷佛是要告解一般。
不过她并不是要请求原谅,她甚至不曾想过要被宽恕。
她吐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,缓和心情之后抬起头。
「黑田……我说过,现在的大学是第二所吧?」
「嗯。」
「第一所是音乐大学的声乐科。不过我在歌唱比赛失败之后,就没办法再唱歌……于是就退学并且逃走了。」
说完的瞬间,椿感觉全身虚脱,不禁晃了一下。
她亲手将自己想要摆脱的过去呈现在黑田面前。他究竟会怎么想?
被轻蔑也是无可奈何的。演奏者拋弃一切而逃走,对于像他这样真挚面对音乐的人,或许是难以理解的脆弱行为。
椿紧紧闭上眼睛。她希望自己此刻有勇气去看黑田的眼睛──正当她这么想著,却听到很平淡的回应:
「这样啊,那么你现在还是没办法唱吗?」
「……是的,不过……」
「不是吗?」
「是的。不过你理解得太快……真抱歉。」
虽然是自己的事情,她却为对方的反应感到意外,产生和刚刚不同的虚脱感。
黑田有些尴尬地回应:
「别在意。我只是一开始就觉得或许是这样。」
「一开始是什么时候?」
「你来看宣传演奏会的时候。」
「那不会太早了吗?」
优秀指挥的洞察力,难道接近超能力的境界?椿感到不可思议。黑田挥挥手说:
「不是这样的。学声乐的人似乎没有自觉,不过你们即使在平常讲话的时候,发声方式也不一样,一听就知道这个人有没有正式学过声乐。后来请你伴奏的时候,你能够弹出歌声需要的音符。那时候我就确认了。」
「哦……这么说,你一开始就洞悉一切……」
她虽然不太想承认,不过自己的确在平常说话的时候,声音也会过于响亮。加奈美曾经提醒过好几次,但即使留心也无法改正过来。
椿红了脸──但立刻又让脑袋冷却下来。就算向黑田坦白事实真相,她仍旧连一步都没有前进。蓦然回首,她仍旧站在和那一天同样的地点。
椿把快要化作碎片消失的言语重新收集起来,说:
「……我想要唱歌。今天看到大家练习,听到理惠的话……我体悟到自己缺乏的东西。所以我想要唱歌,觉得自己也许能唱出来,可是还是没有办法发出声音……」
椿轻轻触摸冰冷的喉咙。
这一年她不知重复了几次这样的动作,但结果总是一样。她觉得自己在尝试之前似乎就已经知道结果。
如果只需要想唱的心情就能唱歌,她应该早就唱出来了。
第一次面对无法唱歌的自己时,独自在房间里抱著膝盖时,更重要的是当加奈美质问她「你要放弃音乐吗」的时候──椿总是想著「如果能够再唱歌就好了」。
──所以一定不只是愿望不够强烈。
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,或许继续不知道也没关系。自己是曾经背弃音乐逃跑的人,现在她怎么能够厚脸皮地说「想要唱歌」?
椿握紧双拳说:
「很抱歉,我会避免为了自己的私事……造成大家的困扰。」
「这不是困不困扰的问题吧?只是……」
黑田正要说什么,却又转头看了门的方向。
远处传来几个人走来的声音,或许是有人要来练习。他立刻点点头说:
「你可以出去采买一下东西吗?」
「咦?呃,好的。」
「那么五分钟后在外头见。」
黑田说完就走出练习室。由于事出突然,椿感到很惊讶,不过或许是因为话题敏感,所以他才替椿顾虑到他人的视线吧。
椿晚了些走出练习室,刚好碰见拿著小提琴盒的滨崎等人。来的都是弦乐部门的人,大概是接下来要自主练习。
滨崎朝著椿挥挥手说:
「羽鸟,你也来练习吗?」
「啊,是的。不过我现在要出去采买一下。」
「现在已经很晚了,找人跟你一起去吧。」
「好的。」
椿先到和室,只拿了钱包和手机就小跑步去搭电梯。
在一个人的空间当中,她想的是过去与现在的事情。
椿抵达一楼,走过关闭的柜台旁边到外面。黑田已经在那里等她了。
「抱歉,让你久等了。」
「我没等多久,没关系。」
黑田引导椿走向通往车站的路。宽敞的人行道面向大街延伸,即使在夜晚也很明亮。椿在光线之下偷看走在旁边的黑田。或许是因为刚洗好的头发,他的侧脸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年轻。这或许是椿首度感觉到并肩行走的他与自己同年。
椿露出微笑,不过立刻又想到自己目前的状况。她正在犹豫该说什么,黑田便开口:
「歌手真辛苦,还要担心唱不出声音。毕竟自己本身就是乐器。」
「……不过也有轻松的地方,比方说不用辛辛苦苦搬乐器。」
椿开玩笑地回答,心情似乎稍微轻松了些。
变得轻松之后,感觉就能说出实话。
「唱不出声音……是因为我太脆弱。」
她变成这样的时候,双亲说「你一定是一直在勉强自己」。
也许他们说得没错。不顾周遭的一切、从早到晚只有练习的日子,对她来说只有痛苦。然而如果不勉强自己,就无法跟上进度。即使勉强了,仍旧无法到达──也没有人对她指出,她的空转其实等同于无为。
在舞台上,最终大家都是自己一个人。也因此,走音乐这条路的人必须设法与孤独取得妥协。当时大家一定也都各自孤独地走著,只是椿擅自脱离了那条路。
「离开那所大学的时候,有一个立志当钢琴家的幼年好友对我说:『你除了音乐什么都没有,难道要逃跑吗?』确实就像她说的,我是自己放弃而逃跑的。所以现在说想要唱歌,未免想得太美了……我想自己的身体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一点。」
「……我也不是不能了解这样的想法,可是你只是在作茧自缚而已。」
「很抱歉。」
就连自己的事,她也无法自由决定。
她想要设法改善,但一开口就是自我惩罚的言语。她并不是为了说这种话才进入社团的,她讨厌对黑田说这些话的自己。
椿紧紧闭上眼睛,她觉得自己快要被不断旋转的思绪淹没。
她听到黑田轻轻叹一口气。
「我有很多话想说,不过你的个性好像满顽固的,最终还是得自己找到答案才能前进。我也一样。」
「……咦?」
附加般的最后一句话引起椿的注意。
这句话让椿停止开始变得混乱的思考,她不禁停下脚步,仰望身旁的青年。
「你……也一样?」
「不过我不是学声乐。」
光是这句话就让椿猜到情况。她回忆起在公园和黑田交谈时,他脸上的苦涩表情。
「是小提琴……」
「嗯,就是这样。」
黑田苦笑了一下,然后催促停下来的椿往前走。
虽然有明亮的街灯照射,但他眼中摇曳的却是淡淡的影子。他只抬起嘴角微笑,说:
「我之前不是说过,第一次看到的歌剧带给我很大的冲击吗?舞台本身虽然也很精采……不过观众投入的程度也带给我冲击。」
「观众……?」
「嗯。虽然是内容有些艰涩的剧目,可是周围的人都屏住气专注观赏,连字幕都看不到似的盯著舞台……光是一首美丽的咏叹调,就会让人流泪。我很惊讶音乐竟然能够如此打动人心。老实说,当时的景象一直烙印在我的脑海中,无法忘怀。」
「……」
「所以我才一直想要踏上音乐的路。不过最后是我自己能力不足,无法说服周围的人……这是常有的情况。」
听到渗入心中的低沉声音,椿努力忍住叹息。
东都大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名门大学。椿记得黑田念的是法学院,如果没有差错,可说已经确保了忙碌但一生顺遂的道路。
然而他却有更想选择的道路。
黑田至今仍旧接触小提琴和音乐,是因为刚好进入东都大歌剧社。他也曾经失去过原本以为是唯一的东西。
道路前方的便利商店越来越近,白色的光线照亮黑田的侧脸。
「黑田,你……」
不会感到痛苦吗?
就在椿想要问的瞬间,从便利商店走出几个大学生。他们似乎是朋友,朝这个方向边走边大声谈笑。黑田和椿看到他们,无言地往车道方向让路。
然而就在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,走在最后面的女大学生突然抬起头。她注意到走在黑田后方的椿──然后睁大一双大眼睛。
「……椿?」
这是很熟悉的声音。
坚强而绝不容许动摇的声音,来自一直和椿走在一起的人,而这个人现在离她非常远。
椿停下脚步,像是在喘气般呼唤她的名字。
「……加、加奈美。」
从短裙露出的细腿踩著高高的鞋跟,似乎象徵著她的气质与矜持。厌恶谄媚的率直眼神,从小到大都绝对不会变得污浊。
睽违几个月的幼年好友手上拿著看似乐谱的一叠影印纸。椿刚觉得她的姿态「没有变」,加奈美却不悦地皱起眉头。
「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?我听你妈妈说,你重新转入一般大学,原本还不相信……结果好像是真的。」
「啊……」
椿想到她必须告诉加奈美。
她的手机中还保留著没有寄出的简讯。她什么都还没说,还没有传达──不论是想说的话或不想说的话,全都还没有传达出去。
然而即使这么想,她还是说不出口。简直就跟无法唱歌一样,身体无法动弹,只有嘴唇在颤抖。
加奈美看著她,眼中带著冰冷的光芒。
「你为什么不说话?你已经放弃唱歌了吗?」
「唱、唱歌是……」
椿变得结结巴巴。加奈美理所当然的坚强态度令她胆怯。
但她必须说话。她必须说出自己现在在做什么、和哪些人在一起。即使自己的脚步仍旧不稳,她还是得告诉加奈美。
「我──」
她的声音微弱而彷佛随时会中断。即使如此,她仍旧想要继续说下去──然而此时加奈美身后的男学生皱起眉头问:
「喂,这个女生是谁?你认识吗?」
加奈美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,有一瞬间的沉默。
她的视线游移,似乎在寻找答案,然后以苦涩的表情开口:
「……是我之前伴奏的人。」
「哦,是声乐的人。哪一间大学?对了,她已经退学了吧?」
最后一句话明显带有嘲讽意味。
这样的空气令椿缩起身体,看她说不出话,其他学生都露出苦笑。
「很可怜耶,别提起这种事。」
「是啊,每年都会有人退学吧?」
接二连三听见的话语,都出自椿不认识的人。她无法忍受掺杂怜悯与轻蔑的视线,正想要低下头。
这时有一只手放在她肩上。
「羽鸟,你不用理他们。」
听到这句话时,他已经站到椿的前方。
椿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宽广的背影。对黑田的行动感到惊讶的似乎不只是椿,非难的视线集中到他身上。
「干什么?感觉真讨厌。」
「突然说什么『不用理他们』,太没礼貌了。」
「没礼貌的是你们吧?听不下去了。」
在背后听到的黑田声音中,带有和平常不同种类的严厉。这是椿第一次听到黑田如此凶狠的声音。他对屏息的椿示意前往车站的方向。
然而这时出现更冷淡的声音:
「──你们实在很吵,滚远一点。」
这个声音带有焦躁与平静的愤怒,是加奈美的声音。她用戴著手套的手烦躁地朝周围挥了挥,这个动作让和她在一起的学生都感到扫兴。他们似乎想说什么,但是当他们了解到加奈美只看著黑田──正确地说是在他背后的椿──便匆匆离开了。黑田仍旧微蹙眉头,目送他们离去。
「你这样赶走他们,没问题吗?」
「反正他们也不是朋友,只是在一起而已。」
加奈美冷冷地这么说,却让椿颤抖。她觉得「不是朋友」这句话彷佛是对自己说的,脸色变得苍白。
即使如此,她还是不能躲在黑田背后。她咬著嘴唇走到前面,重新注视幼年好友加奈美。
加奈美和她们最后分开的时候一样,从正面瞪著椿。
「我没想到你真的不打算回来。」
「……加奈美。」
「你说你要放弃钢琴的时候,我也很惊讶……可是没想到你竟然会逃离音乐。我还以为你绝对不会做这种事。」
冷酷的口吻无法隐藏她内心的愤怒。就如椿无法寄出简讯,加奈美的感情想必也没有在这几个月当中风化。性格激烈正是佐野加奈美这个人的特色。
椿彷佛被她的激烈感情击中,呼吸变得急促。
「这种事,我其实也──」
她想要说什么?
胃部有黏稠的东西在蠢动。椿感到视野开始旋转,一只手按著脸。街灯的光线和那天的灯光重叠在一起。
「……羽鸟,不要紧吗?」
她听到黑田的声音。加奈美看到椿即使受到关照仍无法停止短促呼吸,反而更加气愤。
「你别再像这样装弱者好吗?没办法自己站起来的人能做什么?如果为了一点点小事就放弃,你一辈子都注定会这样!还是说,你自己认输想要跑掉?」
否定脆弱与驻足不前的吶喊。
这是毫不怀疑自己能力与努力的话语。
强者发出的声音──以辛苦为踏板、在正道中前进的人说的话。
「这、这种事……」
加奈美的声音在椿脑中产生回音。好几个景象在她脑中像泡沫般破灭。
第一次看到的舞台。
持续练唱的日子。
进入大学之后看见的现实。
练习室白色的墙壁。谱面。刺眼的灯光。
追逐著她、追上她的预感。
喉咙像烧灼般疼痛,好像要吐出什么东西。不是歌声,而是更丑陋而纠缠不清的东西。
怨叹冲口而出。
「──加奈美,你不会了解。」
吐出来的话语一融入空气,就如毒气般扩散。
听到椿低沉的声音,加奈美双手扠腰,皱起眉头。
「什么?不了解什么?」
「我说,像你这样的人不会了解……因为你是强者。」
要求自己严格练习的幼年好友,理所当然地在好几个比赛中获奖。她是那种只要努力就能得到结果的人,因此她不会觉得辛苦。不论在什么状况,她都能朝著前方继续前进。她有如此强韧的个性与──才能。
「什么强者不强者?真无聊!大家不是都一样吗?」
「才不一样!」
大声喊出来的声音让路人纷纷回头。
然而椿已经看不到周遭。
喉咙很热,无法顺利呼吸。椿以颤抖的脚站起来,挤出话语。
「有些人不论怎么练习、怎么努力,就是没有办法到达那里!就算做同样的事情,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变得一样……相反地,只会逐渐被拉开……」
如果只要努力就能接近目标,她大概就不用体验这样的心情了。然而每个人都不一样。即使全力挣扎,也有无法达到的目标。
的确有人能越过墙壁,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。
「我并不是想要放弃。我也想要相信,自己只是练习不足……只要努力就能撑过去,绝对可以成功……可是事实上……」
好痛苦。
感情从喉咙溢出,视野和思考都被涂黑。
她发出不成声音的呜咽,然而加奈美却严厉地看著她。
「什么话!你明明就是自己放弃的,还在说什么?」
「所以我说,我……」
「──到此为止吧。」
当椿和加奈美开始拉高声量,黑田介入两人之间。他轻轻将椿的肩膀往后推,让她退下。
接著他自己站到加奈美前方,对她鞠躬。
「很抱歉我们的社员跟你发生冲突。你们彼此或许有很多话想谈,不过我们是出来采买的。可以请你们改天再谈吗?」
「……社员?不是男朋友?」
「不是。」
「才不是!」
看到一本正经回答的黑田以及使劲大喊的椿,加奈美张大眼睛。或许是焦躁感消失了,她把视线移开,深深吐了一口气。
「原来是这样……不过反正这也不重要。我已经没什么话要说了。」
「加奈美。」
「我还有自己的练习,所以要回去了……再见,椿。」
加奈美移开视线之后就没有再看椿,转身离去。当幼年好友的背影看不见之后,椿几乎崩溃。
「……对、对不起……我……为什么会说那种话……」
「冷静点,羽鸟。」
──她并不想要说那些话。
她没有理由责备加奈美,错的都是自己,她明明是这样想的。
那么她为什么要对加奈美说那些丑恶的话?
自己到底是在挣扎什么?
「……好痛苦。」
她完全不了解。
剩下的只有这个。
不知何时开始,她就一直感到痛苦,彷佛是在脚构不到底部的急流中溺水。
喉咙好热,胸口好痛,自己好像要分解了。
她几乎抱著头蹲下来。黑田伸手扶她到附近的长椅坐下。
当她蜷缩在长椅上,听到黑田平静的声音从上方传来:
「羽鸟,你为了伴奏的错误向我道歉的时候,我不是问过你『喜不喜欢音乐』吗?」
「……」
「我之所以会那么问,是因为你看起来很痛苦。可是你当时却想都不想就立刻回答『喜欢』吧?我当时听了感到很惊讶……也觉得你很厉害。我在那样的时候,没有办法说『喜欢』。」
椿不了解他在说什么。
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?她现在只觉得伤心。
如果光是「喜欢」就能幸福就好了,如果能够得到满足就好了。
之所以无法如愿,是因为自己就是自己吗?
黑田看椿没有回应,便问:
「不过羽鸟,你现在还是感到痛苦吗?」
「……」
「你跟我们在一起练习,还是没办法改变吗?」
椿听了东都大歌剧社的演奏,进入社团成为钢琴伴奏。
每天看著向舞台前进的他们,希望能够成为他们的力量──
然而一直焚烧、薰黑她内心的这个情感又是什么?
看到理惠愉快地歌唱,看到清河积极前进,她在想什么?
只能目送他们背影的自己──
「──我很痛苦。」
她抬起头注视黑田。
一滴眼泪掉落在膝盖上。逐渐模糊的视野当中,黑田的脸在晃动。
她不知道此刻站在眼前的黑田是什么样的表情。
她的脑中一片混乱,只想要像祈祷般不断吐出一些话。
她十指交错紧紧握住。黑田把手伸向低著头的椿的脸颊。
然而在指尖接触之前,他又改变主意停下来,抽回了手。
──取而代之的,是在椿头上响起的冷静声音。
「我知道了。那么你这一阵子可以不用来练习。」
「……咦?」
──他刚刚说什么?
椿反射性地屏住气,抬头看身为指挥的黑田。
他现在虽然没有拿指挥棒,但是和平常练习时一样,以有些难以亲近而严格的眼神看著椿。
这双眼睛显示刚刚的话并不是椿听错了。
椿呆呆地用依赖的眼神盯著他。
「……黑田。」
她是否又要因为自己的脆弱,失去重要的东西?
永远无法改变、无法实现任何事情,又要回到黑暗的房间?
绝望使她的喉咙变得僵硬。她微微颤抖。
「我、我……很抱歉,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」
她不希望被拋弃。
不希望被留下来。
她想要如此乞求,但黑田却摇头说:
「这是总监督命令。羽鸟,我们不需要现在的你。」
「不需要……」
摆在眼前的现实让椿屏住呼吸。
僵住的椿听到的是不温柔也不强硬的冷静声音:
「所以你得去寻找自己的答案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