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(2 / 2)
「咦……刚才那是,什么?」
环绕这男人的群众们似乎不想与男人有所牵连,但又因为好奇心而不愿离开。见脸色苍白的雫愣愣地站在细雨中,旁边的女人说道:
「你没披遮雨的就快回去吧。这场雨淋久了,人会变得怪里怪气的。」
「咦?是这样喔?」
「你应该知道吧?最近因为雨下个没完,卧床不起的人越来越多了。听说啦,淋雨淋太久的人好像都会有哪边出问题,只能整天躺著,跟那个男的一样。」
那女人话中所指的男人失了魂魄般摇摇晃晃地向前迈步。每当他前进一步,围观的人墙也跟著后退。察觉自己也是不负责任的旁观者,感到几分罪恶感的雫打算回到旅社时,突然听见背后传来耳熟的声音。
「你在做什么啊?会著凉的。」
站在身后的埃利克身上披著遮雨斗篷,俊秀的脸孔显露不悦。雫见到自己原本正在找的他,想起了留在旅社内的东西。
「啊,苹果派要冷掉了……」
「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,你会感冒的。快回去。」
听他不容反驳地断然说道,雫不禁缩起肩膀。如果因为关心一名陌生的少女而让自己感冒,那表示自己还是没学会管理自己的身体状况。就在雫顺从地就要回到旅社时,又被持续不断的尖叫声吓到了。
「这一切都是谎言!大家不要被骗了!世界要完了!负之蛇即将降临!」
「别、别再这样了!回家了!跟我来啊!」
察觉骚动而推开人墙出现的,是一名看似母亲的瘦弱老妇人。她使劲抓住了失控大喊的男子。
尽管站在远处眺望,老妇人哭泣的场景依然教雫一阵心酸。然而在眉心紧蹙的雫身旁,埃利克显露全然不同的反应。
「那是……精神污染吗?」
「埃利克?」
尽管雫如此呼唤,他还是凝视著被老母亲带走的那男人。当男人与母亲走进狭小的窄巷后,围观的群众也开始散去。埃利克发现浑身淋湿的雫还站在他身旁,便拍了拍她的肩膀。
「你先回去。一定要把雨水擦乾,换上乾衣服。」
「咦?那你呢?」
「刚才那个人的状况,我有点介意。」
只拋下这句话,埃利克快步追向两人的身影弯进小巷。雫愣了半晌,回想起埃利克的指示,连忙回到旅社内。
回到旅店的房间换过衣物后,她凝视著摆在桌上的苹果派。看著仍然微温的苹果派,刚才老妇人那憔悴已极的哭脸浮现脑海。
「……好。」
雫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桌子,以数层的布紧密地将苹果派连同盘子一同包起,揽在怀中。再次回到街道上,转弯走进刚才埃利克步入的小巷。
雫很快就找到了她要找的那户人家。紧密并排在小巷两旁的无数矮小房舍中,其中一间传出了老妇人的啜泣声与埃利克的说话声。雫敲了敲木门,轻轻推开。
「──所以说,我儿子不是生病?」
「只是推测而已。」
埃利克以一如往常缺乏抑扬的语气回答后,发现推门入室的雫而睁圆双眼。
「是你啊。怎么了吗?」
发现门口出现另一个陌生人的老妇人脸上流露戒心。
雫挺直背脊,对著憔悴的老妇人低下头。
「不、不好意思,我是这个人的同伴。那个,我看你好像很疲惫,不嫌弃的话……」
雫解开重重包裹的布,递出苹果派。甘甜的气息在阴郁的空气中扩散,讶异的老母亲先是一瞬间放松了表情……随后以手掩面低声哭泣。
患病发狂的男人虽然看来枯瘦苍老,但其实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魔法士。在数年前离家之后,他究竟在何处做些什么,母亲浑然不知。儿子只是在不时捎来的信件上告知近况,上头写著「遇见了能信任的人」、「现在身负重大的使命」等。母亲虽然心中不安,但也为儿子的成长感到喜悦,打从心底支持儿子。
但是有一天,突然返家的儿子──彷佛变了个人似的。
「那孩子一回来就跟我说什么『在开始下雨之前快点逃走』。」
老妇人坐在分配了苹果派的餐桌旁,神情痛苦地一一道来。
「我问他为什么要逃,他也不告诉我,而且也不愿意出门……不久后雨就开始下了,我儿子也变成了那样。」
老妇人转过头将视线投向身后的房门。失去理智的儿子恐怕就躺在那里头吧。雫默默地啜饮著老妇人端出的茶水。第一个吃完苹果派的埃利克向雫说明:
「现在大陆上有两种流行病。第一是在西方流行的孩童语言障碍,另一个就是这边连日下雨造成的身体衰弱。但是他的状况看起来不像是生病。」
「不是生病……?那个……你说的生病也包含精神上的?」
雫迟疑了半晌,如此问道。虽然雫也觉得这问题非常失礼,但是她不知道在这世界上,生病这个词的定义范围有多大。埃利克摇头回应雫的疑问。
「我想应该不是。更正确地说,我知道其他原因。我以前在研究时见过类似的症状,这恐怕是──禁咒造成的精神污染。」
「禁咒……?是魔法吗?」
「是一种魔法。不过,有的是效果有问题,有的是使用人的血肉或灵魂当作触媒,或者是造成大规模破坏的魔法……总之就是违背常伦,不该使用的魔法,全都称为禁咒。是全大陆共通的魔法士的禁忌。」
埃利克说明时的表情罕见地透著苦涩。雫回想起男人的疯狂。
「所以说,那个人是被某人施展了某些魔法?」
「恐怕是吧。毕竟他之前也是位魔法士,可能在返家之前就已经接触过禁咒了。问题是,他究竟是在何处与那种禁咒扯上关系的。」
埃利克说到这边再度沉默。当他像这样沉默时,大部分都是在沉思。与他一同旅行至此,雫也渐渐明白了他的反应。老妇人神色不安地询问一语不发的青年:
「请问……那个魔法有办法解除吗……」
「虽然困难,但不是不可能。我也会试著调查,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只要前往法鲁萨斯,应该就会有头绪。」
「法鲁萨斯……」
老母亲喃喃复诵那位于大陆西部的魔法大国之名。就连雫看到地图时也不禁觉得「好远」的遥远国度,若要一名年老女性带著病人造访,简直等同于世界的尽头吧。
见母亲的表情倏地蒙上阴影,埃利克补充说道:
「只要在坎德拉城得到许可,应该就能使用通往法鲁萨斯的转移阵。就算不能,也许坎德拉的宫廷魔法士就有办法处理……我会分析魔法构造,附上资料,如此一来,对方应该就会为你们办理手续才对。」
「真、真的很谢谢你……!」
母亲恳求似的低下头。看著老妇人的模样,雫也回想起自己的家人。低头看向茶杯,淡褐色的水面上映著自己的脸。
──好想回家。
平常雫不会刻意提起,也不常思考这件事,因为雫觉得只要一想这件事,自己的懦弱也会跟著一并浮现。
茶杯中映著一张在这世界找不到的日本人脸孔。以前觉得和家人几乎毫不相像的容貌,现在却不可思议地与家人的相貌重合。一想到大家也许正为了寻找自己而四处奔波,雫就不禁觉得想哭。
「雫?该走了。」
「啊,不好意思。」
雫连忙收拾盛派的盘子,就要步出大门时抬头看向屋檐处,察觉到某件事。
「咦?那个黑色螺旋,这户人家没有挂啊?」
雫指的是休拉教挨家挨户分送的避邪吊饰。听说能有效抵抗连日细雨所带来的病症,但这户人家为什么没挂呢?
老妇人苦笑著,指向玄关旁的窗户边。
「就在那边。我原本收下之后有挂,但儿子立刻就把它打坏了……」
雫注视窗边,确实有个木盒中装著避邪吊饰的碎片。也许是因为要丢弃避邪吊饰在心理上有抗拒吧。雫伸手拾起木盒。
「哦~~原来饰品里头的构造是这样啊。」
雫从中拿起一颗小水晶珠。大概是装设在外表看不见的内部吧。些微破损的水晶中,似乎看得见圆圈状的图样。雫为了看清楚那图样,把水晶珠凑到眼前,但是一只手突然从旁夺下了水晶珠,让她瞪大双眼。
「埃利克?」
眉头深锁的他一语不发地凝视著水晶珠好半晌,转过身伸手指向木盒。
「这个我可以拿走吗?」
「那个啊,可以啊。您要修理吗?」
「不是。那本来就只有聊胜于无的效果。我要用在别的地方。」
埃利克如此断言时的语气与其说冷静,更像是冷漠。雫觉得有些意外,一走出大门便向埃利克问道:
「那个黑色吊饰没有效果吗?」
「没有。更正,是有某种效果,但不是驱魔避邪的效果。过去我没注意过,不过今天看到内部构造我才明白。」
「光是看到就懂了吗?」
「因为魔法构造已经可视化了。你也看见了吧?装在那水晶珠里头的东西。」
埃利克说到这里停了半拍,低头看向雫。
「话说,你的遮雨斗篷呢?刚才就一直淋雨,身体还好吗?」
「啊……呃……身体是没事啦……」
因为雫觉得毛毛雨无所谓就直接跑来了,但埃利克的视线比细雨还冰冷五度左右。他轻叹一声,把自己的遮雨斗篷盖到雫头上。
「话等回到旅社再说吧。那些事我也不想在外头提起。」
「不好意思……」
不过旅社就在不远处。两人抵达之后,首先到厨房买了晚餐带回房间。青年魔法士切著整整一只蒸全鸡的同时说道:
「虽说是魔法道具,效果其实很阳春。要是真的四处分发那么强大的魔法道具,教团转眼间就会破产。而且只有大国才拥有大量生产魔法道具的设备,恐怕是手工制造的吧。」
「既然这样,那个避邪饰品真正的效果是什么?」
「简单说──会让人心里不安。」
青年解释时的口吻有如唾弃一般。罕见的敌意令雫讶异。
「虽然程度相当轻微,但会让附近的人的精神稍微失调。比方说天气阴郁时,或是身体状况不好,都会对精神造成影响吧?那个咒具就是以人为手法引发那样细微的变化。把它挂在家门口,家中的人就会渐渐受到影响吧。再加上这场下个不停的雨,自然也会有人支撑不住,卧床不起了。」
「咦?可是……让人感到不安的目的是什么啊?」
「让人容易听信别人的谗言。在传教方面应该相当有效。」
他是重视思考的研究者,对他而言,那必定是教人唾弃的手段吧。雫回想起最初的城镇瓦诺普也曾有巡礼者在分发黑色螺旋,不禁从座位站起身。
「……那个,我得写信寄回瓦诺普,叫大家把那个避邪饰品扔掉……」
「我想应该没那个必要。就那个咒具的构造来看,效果无法持久。那时候发配的,现在大概已经失效了吧。他们应该一开始就觉得效力只要足以撑过雨天就够了。」
「所以说,雨下不停也和休拉教有关吗?那些人不是自称能让雨停吗?」
「这还不知道,但这场雨确实有种带著些微瘴气的感觉。不过如果要用魔法降雨,那可不是寻常魔法士能办到的程度。操纵天候已经是魔女的领域了。」
休拉教究竟有什么计谋,雫也并非毫不在意,但若要揭穿这件事,恐怕需要相当正式的调查。埃利克对神情有些焦虑的雫安抚道:
「抵达坎德拉之后,我会提出诉状顺便附上那个咒具。毕竟国内受害相当多,王城应该也会动员发动调查吧。凭宫廷魔法士的水准,一定能立刻看穿那个咒具的秘密。」
「那我就放心了……不过听闻这些事,让我觉得宗教还真是可怕啊。」
「真要说的话,应该是有一部分的人很可怕吧。那个男人的精神污染也是──」
埃利克话说到这里暂时打住,沉思般将指头搁在下巴旁。另一方面,雫没察觉埃利克的反应,若有所悟般轻拍手掌继续说:
「啊,对喔。那个人的症状不是因为休拉教送的吊饰嘛。他在收到那个吊饰之前就已经不太对劲,还把拿到的吊饰砸坏了……」
一度觉得自己更靠近答案一步,但仔细一想,起始点就已经不同。那个儿子在离开母亲身边后的数年内,究竟在何处做些什么事呢──这么想著的雫,不经意回想起另一位离开亲人的孩童。
「啊,对了。那个女生……」
与休拉教的巡礼者集团一同行动的年幼女孩。孤独走在雨中的她,是否知道自己所属教团的阴谋呢?也许她的双亲同样也在巡礼者集团当中,但也可能是有某些缘故让她只能依靠教团。
雫向埃利克大致说明了那位绿眸少女的存在。青年听完之后点头。
「确实有可能是因为没有亲人依靠。不过只是遇见两次,没办法确定什么,也无可奈何啊。将来如果教团被迫解体,她也许会受到国家保护吧。」
「是、是这样喔……」
听起来似乎相当遥远。在这段时间内,少女也许早已遭受不幸。尽管知道自己无法轻易出手相助,但还是忍不住担忧。
埃利克也许看穿了雫的想法,不容反驳地嘱咐:
「担心别人之前先照顾好自己。仔细想想自己现在的状况能否帮助别人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
就算想做些什么,现在的雫缺少的条件实在太多。俯著脸的她听见青年的叹息声。
「不过,接下来两三天,我会拜访那户人家。这段时间,你要在镇上四处走走的话是无所谓。行动前先仔细想清楚。但是,万一你要做出什么重大决定,一定要先来跟我商量,可以吗?」
青年的蓝色眼眸直视著雫。
雫也看著他那被认为「冷淡」的脸──一理解这番话的意思,立刻跳了起来。
「好、好的!我会加油!」
「我不是要你加油,是要你小心点。你的个性好像就算自己吃亏也会选择忍耐。」
个性彷佛被他看穿让雫暗自吃惊,不过也许那和他时常提起的「管好你自己」的意义相同吧。雫将双手并拢按在桌前,低头行礼。
「我会注意的。有事一定会报告。」
「嗯。还有,刚才的甜点很好吃。谢谢你。」
埃利克站起身,随即轻拍她的肩膀。
雫愣了半晌,举起手掩住自己发红的脸颊。
那突袭般附加的道谢感觉格外温暖。